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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:从 DeepSeek 的爆发说起

时间拨回到今年春节。

当 DeepSeek 等国产大模型以惊人的速度和性价比引爆科技圈时,整个中国企业界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。从那一刻起,到如今算算日子,差不多快一年了。

这一年,是激荡的一年,也是魔幻的一年。我穿梭于北上广深的各种数智化转型研讨会、闭门战略会、高端私董会。在那些光线幽暗、投影仪嗡嗡作响的会议室里,我见证了一场盛大的“概念狂欢”。

最开始,大家谈论 Prompt Engineering(提示词工程),把它奉为“芝麻开门”的咒语,仿佛只要学会了那几句咒语,员工就能裁掉一半;紧接着,风向变了,RAG(检索增强生成) 成了救世主,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,只要挂载了知识库,幻觉就会消失,企业大脑就会诞生;再后来,到了下半年,如果你的 PPT 里没有出现 Agent(智能体),没有画出几个圆圈相互连接的 Multi-Agent(多智能体) 拓扑图,你都不好意思上台发言。

我看到许多企业的 CTO、CIO 乃至 CEO,站在台上口若悬河,或是坐在圆桌对面神情严肃:

“我们企业的数智化战略,已经从 Copilot 阶段全面升级为 Agentic Workflow 阶段。什么叫 Agent?根据吴恩达或者 OpenAI 的最新定义,它不再是简单的问答,它具备感知(Perception)、规划(Planning)、记忆(Memory)、工具使用(Tool Use)四大核心能力。我们计划构建一个销售 Agent,一个财务 Agent……”

他们能流利地说出 Agent 的十种定义,能从 ReAct 讲到 AutoGPT,再讲到斯坦福的“虚拟小镇”。他们的 PPT 精美绝伦,架构图层层叠叠,像极了精密的集成电路板。

但当我私下里,在这个喧嚣退去的茶歇时刻,诚恳地问一句:

“x总,这个 Agent 在你们核心业务流程里,比如在这个季度的销售回款或者供应链调度里,到底每天自主处理了多少单?解决了哪个连人都要挠头的具体痛点?”

空气通常会突然安静。

随后是尴尬的战术性喝水,或者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解释:“目前还在 POC(概念验证)阶段,大模型的推理成本还是太高,不可控因素还很多……”

这一幕发生得如此频繁,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。我想起了物理学家理查德·费曼(Richard Feynman)那个著名的关于“鸟”的故事,想起了鲁迅笔下那个在咸亨酒店柜台上排出九文大钱的孔乙己。

这是一篇批判的文章,也是一篇自我反思的文章。在 AI 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,我们是否正在陷入一场浩大的、集体无意识的“伪转型”?

(本文为证券行业数智化转型系列观察第三篇,前两篇分别为:“微操大师”要不得!论数智化转型中的指挥关系项目为战,不为看!论数智化转型的“战果”导向。)

第一章:费曼的鸟与孔乙己的“回”字

1.1 那个记住了全世界鸟名的孩子

费曼在自传中讲过一个深刻的故事。小时候,他和父亲在树林里散步。

父亲指着一只鸟对他说:“看,那只鸟叫 Spencer's Warbler(斯氏森莺)。”

父亲接着说:“在意大利语里,它叫 Chutto Lapittida;在葡萄牙语里,它叫 Bom da Peida;在中文里,它叫画眉(此处为费曼举例意译)。理查德,你可以记住这只鸟在全世界所有语言里的名字,你可以拿个满分。但是,当你记住了这一切之后,你对这只鸟本身依旧一无所知。”

“你只知道人类怎么称呼它,却不知道它是怎么迁徙的、怎么在这个残酷的自然界觅食的、求偶时会唱什么样的歌、遇到老鹰时是如何逃生的。”

父亲告诉费曼:“知道事物的名字,与真正懂得事物,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。”

1.2 企业界的“集邮游戏”

把目光移回当下的企业界,我们是不是像极了那个记住了全世界鸟名的孩子?

在过去的一年里,许多企业的“转型成果”,本质上就是整理了一本厚厚的《鸟名大全》。

  • 我们学会了区分 Zero-shot(零样本)和 Few-shot(少样本);
  • 我们搞清了 Chain-of-Thought(思维链)和 Tree-of-Thoughts(思维树)的区别;
  • 我们能辩证地讨论 LATS(语言代理树搜索)与 Reflexion(反思机制)的优劣。

我们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,穿着长衫(象征着技术精英的身份),站在柜台前,得意洋洋地对周围那些还在用 Excel 表格和钉钉审批流的“短衣帮”说:

“你知道 Agent 的‘A’字有几种写法吗?你知道Agent有哪几种类型吗?你知道 LangChain 和 AutoGen 的底层逻辑有什么不同吗?”

这是一种典型的“认知错位”

这种错位在于:我们把“地图”当成了“疆土”,把“菜单”当成了“饭菜”。

企业管理者们产生了一种致命的错觉:以为只要掌握了这些时髦的定义,只要在战略文档里填满了这些词汇,企业就已经搭上了 AI 的快车,生产力就会自动爆发。这就像一个人背诵了所有米其林餐厅的菜单,却一口饭都没吃,还以为自己已经饱了。

1.3 “伪转型”的三种典型症状

在实际调研中,我观察到这种“孔乙己式”的转型通常表现为以下三种症状:

症状一:架构图美学大于业务逻辑

企业的技术团队沉迷于画图。原本一个简单的“查询某只债券久期及历史波动率”的功能,非要设计成一个包含“中央调度器”、“长期记忆库”、“宏观经济反思模块”的复杂 Agent 系统。

结果是,为了实现“智能”,引入了巨大的延迟和不稳定性。原本分析师在 Wind 终端输入代码 3 秒钟能查到的数据,现在需要调用 5 次 LLM API,消耗 2 美元,等待 30 秒,而且还有 5% 的概率因为模型幻觉而给出一个不存在的数值。这是为了用 Agent 而用 Agent。

症状二:中间件崇拜

大家疯狂地在各种框架之间摇摆。今天流行 LangChain,全公司重构;明天 AutoGen 火了,马上跟进;后天 OpenAI 发布了 Assistants API,又觉得前面的都白做了。

团队的精力全部消耗在适配各种不成熟的“中间件”上,却忘了企业最核心的资产——私有投研数据尽调SOP(标准作业程序)合规风控规则 根本没有沉淀下来。

症状三:演示文稿里的“人工”智能

很多所谓的“智能体”项目,只存在于 Demo 视频里。视频里,Agent 能够自主帮基金经理筛选股票、生成晨报、分析竞对。

但实际上,这些 Demo 是精心编排的“快乐路径”(Happy Path),没有任何容错能力。一旦真实业务场景中出现一个数据异常(比如财报数据缺失),或者交易所的接口变动了一下,整个智能体就瞬间崩溃。这只鸟,只能活在 PPT 里,飞不到现实的天空中。

这种转型,除了制造焦虑、消耗预算和产出精美的汇报材料外,对企业的实际经营没有任何帮助。

第二章:为什么我们热衷于“背定义”?

如果这种现象如此普遍且荒谬,为什么那么多聪明的管理者和精英工程师会深陷其中?深究其根源,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,更是心理和组织文化的问题。

2.1 确定性依赖:虚幻的安全感

AI 技术的发展速度太快了,快到让人眩晕。从 GPT-3.5 到 GPT-4,再到 o1 的推理能力爆发,技术范式每三个月就在迭代。

面对这种极度的不确定性,人类的本能是寻找确定性

“如何用 AI 重塑业务?”——这个问题太难了,太模糊了,充满了未知和风险。

“Agent 的定义是什么?”——这个问题很简单,有标准答案,有论文支撑。

对于管理者来说,抓住一个确定的定义,引入一套业界公认的概念体系,能给他们带来一种虚幻的安全感。仿佛只要我把这个定义背下来,把这个架构图画出来,我就掌控了这种不确定的力量。背诵定义,成了缓解技术焦虑的止痛药。

2.2 战术上的勤奋,战略上的懒惰

雷军曾说:“不要用战术上的勤奋,掩盖战略上的懒惰。”

在数智化转型中,这句话依然振聋发聩。学习名词、部署开源模型、调试 Prompt,这些都是战术层面的动作。 它们虽然繁琐,但有迹可循,只要花时间就能看到“产出”(哪怕只是一个对话框)。

战略层面的思考是什么?

是去拷问:我的业务流程中,哪一个环节是因为“人的认知带宽不足”而卡住的?如果把这个环节的成本降到零,我的商业模式会发生什么突变?我是否愿意为了适应 AI 而彻底改变延续了十年的组织架构?

思考这些问题是痛苦的,是需要动脑筋的,甚至是得罪人的。

相比之下,做一个“懂 Agent 的专家”,在会议上侃侃而谈,显然要轻松得多,也光鲜得多。所以,大家选择了轻松的那条路——做个快乐的“孔乙己”。

第三章:破局——费曼的四个深度思考习惯

如果不想做那个只会写“回”字的孔乙己,我们该如何从“名词的表面”潜入“业务的深处”?

有趣的是,理查德·费曼不仅是那个指出“鸟名陷阱”的人,他一生更以其独特的思维方式著称。他被誉为“伟大的阐释者”,因为他总是能透过复杂的术语表象,直击物理世界的本质。

费曼构建深度思考的四大核心习惯,恰恰是当下企业走出 Agent 认知误区、实现真实转型的良药。

习惯一:视觉化(Visualization)——拒绝抽象,只要图景

费曼心法:费曼在研究量子电动力学时,创造了著名的“费曼图”。他不喜欢复杂的代数公式,他喜欢在脑海中构建具体的图像:粒子是如何碰撞的,光子是如何交换的。他要求所有的概念都必须能转化“看得到”的物理图景。

企业转型应用:很多转型的死局,始于抽象,止于抽象。

我们在会议室里画了太多方框和箭头,写了太多“赋能”、“协同”、“闭环”。现在,请停下来。

我们能不能少画一点逻辑架构图,多画一点“未来的业务场景图”?

与其争论 Agent 是属于 L3 还是 L4 级别的智能,不如运用“以终为始”的视觉化思维,去描绘未来 2-5 年的具体画面。

【实战演练:投行/私募股权场景】不要说:“我们要建设智能尽调 Agent 系统。”

请尝试这样描述(甚至画出分镜脚本):

场景设想:2026年,某拟IPO项目尽调现场

14:00 投行分析师进入企业的虚拟数据室(Data Room)。14:01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,苦逼地手动下载几千份 PDF 合同,然后一份份肉眼翻阅。14:05 背后的 Audit Agent 已经静默读取了所有采购合同、银行流水与发票图像,并与工商信息进行了交叉比对。14:10 屏幕上直接弹出了一个红色的“隐形关联方交易警示图”:“警告!前五大供应商中,供应商 A(采购占比 30%)的法人代表,经穿透后发现是拟上市公司 CFO 的配偶。且资金流向存在回流异常。”14:15 分析师直接基于这个线索,生成了针对性的访谈提纲,敲开了 CFO 的办公室门。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核对发票金额是否一致上。

当你能把画面描绘到这种颗粒度时,你就不再需要去背诵 Agent 的定义了。你会发现,为了实现这个画面,你缺的不是“反思机制”,你缺的是“多模态文档解析的精度”,缺的是“工商数据库的实时接口”,缺的是“合规知识图谱的构建”。

视觉化,是将技术语言翻译成“大白话”的能力。它强迫你面对现实的业务细节,而不是躲在概念的碉堡里。

习惯二:追问(Questioning)——像孩子一样问“为什么”

费曼心法:费曼极其讨厌权威和教条。无论面对诺贝尔奖得主还是普通学生,他都会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追问:“为什么是这样?如果不是这样会怎样?”他通过不断的追问,剥离掉知识的伪装,直到露出最底层的逻辑(First Principles)。

企业转型应用:成年人进入职场后,往往被驯化得只关心“是什么”(定义)和“怎么做”(执行),因为这最安全。但在引入 Agent 时,我们需要找回那把最锋利的武器——无休止的追问

当技术团队兴奋地提议引入一个 Multi-Agent 框架来做“智能投顾”时,管理者请不要点头,请开始追问:

  • 追问一:“为什么这里一定要用 Agent?”
    • 回答: 因为 Agent 灵活啊,能自主决策。
  • 追问二:“为什么传统的量化策略脚本或规则引擎解决不了这个问题?”
    • 回答: 因为市场变化太快,规则写不完。
  • 追问三:“那 Agent 的‘自主决策’如果出现误判,造成了巨额回撤,谁来负责?是模型负责还是你负责?”
    • 回答: ……(沉默)
  • 追问四:“那我们在风控层没有想清楚并制定明确的规则之前,是不是绝对不能让 Agent 直接下单?”
    • 回答: 是的。

这才是转型的真相。 很多时候,企业试图用最先进的 AI,去解决一个需要严谨逻辑的问题。

通过追问,你可能会发现,你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拥有“自主意识”的智能体,你需要的是一个“Human-in-the-loop(人在回路)”的辅助系统,或者仅仅是一个好用的数据清洗工具。

只有不断追问,才能剥离掉“Agent”身上那层虚荣的光环,还原它作为工具的本质。如果一个问题能用 Python 脚本解决,就绝不要用 LLM,这就是第一性原理。

习惯三:承认未知(Admitting Ignorance)——拥抱“我不知道”

费曼心法:费曼有一句名言:“我宁愿拥有一个没被回答的问题,也不愿拥有一个不能被质疑的答案。”他从不羞于承认自己对某些物理现象“不知道”。

企业转型应用:在企业里,承认“我不知道”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。

老板希望看到确定的 ROI(投资回报率),CXO 希望展现全知全能的掌控力,供应商希望兜售完美的解决方案。于是,大家都在假装看懂了 AI 的未来,制定出看似完美的三年规划。

这就是“孔乙己”的另一个特征:死要面子。明明口袋里没钱,非要说自己能排出九文大钱;明明大模型还在胡说八道,非要说我们已经实现了通用人工智能。

承认未知,是真正学习的起点,也是避坑的开始。

在数智化转型中,拥抱“我不知道”意味着一种“反脆弱”的策略:

  • 承认能力的边界: 我们不知道 LLM 什么时候会产生幻觉。所以,我们在核心的交易下单、财务划转等“容错率为零”的环节直接上马端到端的 Agent。
  • 承认架构的演进: 我们不知道哪种 Agent 架构(是 AutoGen 还是 CrewAI 或是未来的某种新东西)是最终答案。所以,我们搞“大跃进”式的基建,不为了一个框架投入几千万。
  • 拥抱灰度发布: 我们承认不知道投资顾问会不会喜欢跟机器配合。所以我们小步快跑,敏捷测试,允许失败,允许推倒重来。

“我不知道”不是无能,而是对技术演化规律的敬畏。 只有放下专家的架子,才能像新手一样去真实地触碰问题。承认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,这不丢人。丢人的是在岸上假装自己在游泳。

习惯四:享受乐趣(Enjoyment)——从“KPI 运动”到“玩耍中涌现”

费曼心法:费曼在康奈尔大学任教时曾陷入低谷。后来他看到食堂里有人在扔盘子,盘子旋转的轨迹引发了他的兴趣。他开始计算盘子的摆动,仅仅是因为“好玩”。正是这个看似无用的研究,最终引导他获得了诺贝尔奖。他说:“我是为了乐趣而做物理。”

企业转型应用:反观我们的转型,往往充满了沉重感:立项、考核、指标、末位淘汰、政治任务。在这样紧绷、严肃甚至恐惧的空气里,Agent 成了员工眼中的“怪物”或“监工”。

如果你不觉得 AI 好玩,你是做不出好产品的。如果你不觉得折腾 Agent 有趣,你是找不到真正的场景的。

真正的数智化创新,往往不是顶层设计规划出来的,而是某几个好奇心爆棚的员工,在下班后“玩”出来的。

  • 案例: 某头部券商研究所的一个实习生,因为觉得每天早上整理“市场传言”和“新闻联播摘要”太枯燥,自己私下训练了一个专门模仿首席经济学家口吻的 “毒舌点评 Bot”。这个 Bot 不仅能抓取新闻,还能用极其辛辣、幽默的语言吐槽市场逻辑的不合理之处。结果,因为视角独特、语言风趣,这个小玩意儿在内网疯传,反而成了分析师们寻找非共识观点的辅助神器,最后被 IT 部门收编,成了正规的“舆情风控助手”。

这就是“涌现”的力量。

企业需要构建一种“沙盒文化”,允许员工去探索、去玩耍、去搞一些看似“无用”但有趣的东西。

给工程师一些 GPU 资源,允许他们不背 KPI 地去跑一些开源模型;给业务人员一些好用的无代码工具,让他们去搭积木。

在这个技术爆炸的时代,好奇心比规划书更有穿透力。当员工开始说“嘿,你看这个模型太有意思了”的时候,真正的转型才刚刚开始。

结语:去造那只“鸟”

一年过去了。

我们学会了关于 Agent 的十种定义,这很好。但这远远不够。

如果你不想做数智时代的孔乙己,穿着长衫站着喝酒,满口“ReAct”、“P-tuning”和“COT”,却连一个实际业务问题都解决不了,连一张真实的订单都处理不好。

那么,请忘掉那些定义。

  • 视觉化未来的图景,而不是现在的架构;
  • 追问底层的逻辑,而不是盲从权威;
  • 承认自己的无知,在不确定性中寻找手感;
  • 享受探索的乐趣,让创新在玩耍中涌现。

费曼的父亲是对的。记住“斯氏森莺”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。别再研究“鸟”的名字了。去森林里,去泥土里,去风雨里,去造一只真正能飞的“鸟”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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